小镇少年“出柜”事件:谁掰弯了你的性取向?
“姐,我向我妈出柜了。”
走到鹿角镇北街口,表弟肖石忽然驻足。我一时没反应过来,静默着不知如何接话。面前视线所及,是除夕茫茫的黑夜。
肖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,又提醒道:“所以,你知道我妈为什么请你去吃年夜饭了吧?”
荒唐混杂着某种不详,从我心头掠过。半小时前,我刚回老家,叔伯婶子就七嘴八舌地传达了同一个信息:姑妈下午来过两趟了。肖石在川大念了半年水利水电,寒假回来,随口提起转社会学系,申请的条子都递上去了。考虑到毕业后找工作的悬殊,姑妈慌了。
原来,姑妈心慌的原因还有其他。我仰头瞥了肖石一眼。这个九八年出生的双鱼座男孩,长到一米八三了,下巴上还新留了一小块修饰脸型的胡茬。因为刻意锻炼和补充蛋白粉的成效,他的身型也比两年前结实很多。
一切都表明我心爱的弟弟长大了,但是,不计后果地在鹿角镇出柜,又分明告诉我,他长的只是肌肉,而非头脑。
我默不作声,难以自持地绞心自责。想起儿时,常带着肖石去山上采栀子花,采回来后,姑妈会用茶籽油清炒,作为夏天清热解毒的良方。等到金秋十月,我们又提篮去摘栀子果,论斤卖给镇上的药材店,攒些零花钱。我们儿时形影不离,直到八年前我出远门念大学。
亲密的陪伴被打断后,他到底经历了什么,陷入当下的困境?漫长的青春期,他忍受过怎样的困惑、孤独和无助,直到今天,才得以漫不经心地对我言及一个既定的事实?
一
一起吃年夜饭的,除了肖石、姑妈、姑父,还有姑父的弟弟——我跟他不太熟,随肖石称呼“小叔叔”。
小叔叔在鹿角镇玻璃厂上班,不满四十岁,高瘦,背微驼,前额秃成“山”的甲骨文。他五官长得老相,从侧面看,很像演员冯远征。小叔叔的老婆多年前去深圳打工,后来就很少回来过。他女儿肖琳和肖石同岁,没考上高中,跑去投奔妈妈。小叔叔这样的情况,在鹿角镇越来越常见,被调侃称“非自然型鳏夫”,说来是有点失面子的。
大概就是这导致了小叔叔话少,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每年除夕夜,姑父姑妈不忍心留他一人吃饭,总会多备双筷子。
小叔叔坐我左侧,不时推动玻璃餐桌转盘,细声细气地招呼我吃菜,比姑父还像主人。姑父坐我斜对面,正对着电视机,一对眯缝眼瞅着潘长江,时不时大笑两声。他昨晚才从温州回来,操持湖南、浙江、江西三个省份皮鞋厂的生意,一年到头忙得落座的工夫都没有。姑父见过世面,为人大方,看问题心态包容,和我这样的晚辈也是很聊得来的。我突然想到肖石应该向他父亲出柜,才更有获得理解和支持的可能。
至于他母亲——我迅速飞了一眼坐在姑父和肖石中间的姑妈,印象中她几乎没出过鹿角镇,有阵子,“萧萧洗剪吹”的生意受到新开张的“风尚美容美发”的挤兑,她索性把门面租了出去,专心泡麻将馆,腰腹间发酵似的泡出十斤肥肉。麻将馆管中晚饭,丈夫儿子又不在身边,姑妈像镇上那些新婚有喜的媳妇一样,靠着麻将消磨时间,硬要说有什么见识,那也是从麻将桌上长来的。
我边喝鱼汤,边警惕地打探姑妈的异常。然而姑妈暂时没流露出什么情绪,她一迎上我的目光,就扬起筷尖指点餐桌,不断劝菜。
“肖石,给你姐盛饭!”姑妈朝肖石喊道。
肖石利索地把一碗白气腾腾的米饭推到我面前。姑妈托着碗筷刚起身,肖石扬扬竹勺,示意她也把碗递给他。盛完这一碗,电饭煲“啪嗒”盖上。
“你忘了你小叔叔。”姑父扒了口饭说。
肖石好像没有听到,他坐着没动,也没有吭声。
“肖石,你忘了给小叔叔盛饭。”姑妈提醒道。
“我说了我快撑死了,不想动弹。”肖石眉头一蹙,扬起胳臂,双肘抵在饭桌边沿。他谁也不看,垂头凝视着自己细碎抖动的右腿。这是他紧张时才有的习惯,他讨厌这个习惯,但一直没能克服它。
姑妈还要开口,肖石迅速剜了她一眼,提起煨在电炉上的小铝壶,给自己洒了半碗谷酒。他紧缩的眉心一直没有放松,一举一动,幅度很大,声响也弄得很大。桌子、椅子、铝壶、酒杯、碗筷,顿时像他,也很烦躁似的。
“莫名其妙!”姑父斜了肖石一眼。
小叔叔连头都没抬,说不急不急,他酒还剩二两,喝完自己盛。姑父姑妈都有点不悦,碍于过年没有发火。饭桌上一阵沉默。
二
从肖石的卧室传出的,是蝎子乐队沙哑幽深的歌声。肖石从小爱生闷气,生了闷气就谁也不睬,音响开得很大,吉他弹得很疯。我们都习惯了,要不了两个钟头,他就能若无其事地叫你陪他上街买柠檬或酸奶。
饭后,姑父去建材市场的老表家要旧账了。小叔叔也说想早点回家睡觉,一起和姑父出了门。
“早两天肖石告诉我,他以后不结婚,劝我早做心理准备。我还以为他被哪个姑娘甩了呢,你知道他和我讲什么?你听了肯定要笑死。”姑妈在厨房收拾吃剩的饭菜。
我一点没笑:“他喜欢男孩,是吧?”
姑妈很久没说话,眼睛撑得滚圆,突然“噗嗤”笑出声来。她像是突然想起从麻将桌上听来的某个笑话。
“你说,”姑妈笑得岔了气,“这怎么回事?神经病嘛。”
姑妈把“神经病”重复了好几遍,以此平静了情绪,这才接着说下去:“我本来没往心里去,你知道的,这个年龄段的孩子,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多。我本来都忘了他具体说什么了,事后想起他说话的方式,才感到蹊跷。
“他正儿八经地拉我坐下,还没开口就道歉。眼睛有点躲闪,像小时候犯了错,来和我坦白。他先是讲不想结婚,我一听就笑了,他刚满十八岁,谈这事儿太早,眼下要紧的是学好专业,等毕业时,国家电网、设计院和水电局才有得挑。我光顾着自己说话了。后来他就打断我,说他是同、性、恋——是这个词吗?还说他有了感情稳定的……男人。
“这实在太荒唐了,我追问他什么意思,他就很烦躁,几天都不肯再提这个事。”
我坦诚地说,这么多年,我从没把肖石往那方面想过。他看上去和正常男孩一样,只是干净帅气得多。不过性格有点像女孩,也喜欢逛街,好穿名牌。
姑妈连连点头,回忆起肖石小时候,“我顺路送他去幼儿园,感觉好拉风。镇上的孩子,数他长得最漂亮,谁见了都想捏一捏。”
“他缺乏男子汉气概,我还埋怨过你姑父。你姑父这辈子,鞋厂老板当得最成功,父亲当得最失败。肖石长这么大,他抱过、陪过的次数,哼,加起来十个指头数不完。”
一直以来,肖石确实很像成长于单亲家庭,全由姑妈一人带大。姑妈想了想,“除了2002年。南昌的分厂刚建,人手不够,我在外待了一年,把肖石托给了他外公外婆。”
“我想起02年回来过年,”姑妈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,“他外婆像展示成果似的,整个正月都在让肖石给我们唱花鼓戏。他才多大呀,尖着嗓门,边唱边跳,像《姑嫂忙》、《罗裙记》、《杜氏卖身》、《孟姜女哭长城》都会几段,学得像模像样。”
我猜姑妈早已不自觉地开始追踪各种可能的成因。孩子总是无辜的,要出岔子,也肯定出在大人身上。比如,童年性别教育的缺失。姑妈很有些懊恼,她提到电视里看到的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,举了都市频道情感访谈节目《寻情记》的好些事例。
“鬼知道我不在的那一年,老人是怎么带孩子的。”她灌了一大口水,差点把自己呛到,声音因难受有了哭腔。
姑妈的神色已不像刚才那样舒展,抬眼看我时,眼里已满是泪水:“怀他时,我到底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药?我那一年特别注意,感冒都没发。”
姑妈反复想,怀肖石时曾梦见被一只赤红的狗追赶,醒来时汗流浃背,后来奶奶找了一个赤脚医师,拿回一瓶黑药丸——颗颗鹌鹑蛋那么大。姑妈不停抹眼睛,眼泪哗哗止不住。她问我:“你说,是不是吃了那药,就都没事了啊?”
三
鹿角镇常住人口四万七。服装、造纸和建材业发达,销路通往全国,流动人口也不少。作为一个经济百强县的重要组成,近年来,省重点高中、中心医院、大型超市、汽车4S店和各类厂房拔地而起,操着外地口音入赘和嫁到鹿角镇的年轻男女也越来越多。可是,姑妈不容置疑地表示,她活了四十五年,从没见镇上出现过“同性恋”三个字。
我追问多了,姑妈仰视着天花板,眼神变得狐疑不定。过了一会儿,她说,她小时候住在红桃村,村里有个老汉,是个篾匠,每次卖了簸箕箩筐,他就拿钱去找男人,吸食他们的精液,以此治生殖方面的病症。他打了一辈子光棍,独居在水库边的草房子,死后被发现时,尸体已经腐烂得没法收拾了。以前没有水泥和瓷砖,房屋都是泥巴地,姑妈的祖父和几个男人,扛着铁锹来,把他就地掩埋了。
“所以你明白了吧?肖石说不结婚不成家,在我看来,那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,存在着可怕的隐患。”姑妈咽了一口滚烫的茶,似乎看到了肖石的未来,她散淡地说,她差点十四岁就结婚了。
“十四岁,身上刚来红,你奶奶领我去相了个男孩,处了半年,觉得脾气蛮好,就订下了。有次一起路过中学旁的杂货铺,他告诉我,这个杂货铺的男同学有病。他之前来借过宿,半夜被那个男同学弄醒,整宿不敢再睡,第二天,下身疼得走不了路,大便时像在拉玻璃渣子。我后来越想心里越不舒服,看他老觉得不干净似的,这婚就没法结了。”
“原来你还退过婚哪,”我从没听过这一出,“好在又遇上了我姑父。”
“好在他不嫌弃。”姑妈也跟着笑了:“你姑父这个人,思想还是很前卫的。”
这时,肖石的房门开了,他路过客厅,意味深长地朝我眨眨眼,递了盒酸奶给我,转身又进了卧室。重金属音乐的“嘭呲”声没有了。
我问姑妈,老篾匠和杂货铺的男同学是不是同性恋?
姑妈说我“瞎扯”,然后又想了想,声音压低了些。她告诉我,在这个小镇上,男科病倒是不罕见。肖石的婶婶,就是小叔叔的老婆,去深圳前和她抱怨过小叔叔不举,喝了很多帖中药都不起效。
我点点头,而后突兀地问起姑父有没有听过“同性恋”。
“听过。”没想到姑父的表情非常嫌弃,“生意上有认识的,要打通他们,真不容易。社会大了,什么鸟都有。”
“事出必有因吧。”
“那种事,原因只有一个,”姑父神色冷峻,竖起食指对准天花板,“——祖宗遭报应。”
我哑然,向姑父感慨自己原来不仅恐惧婚姻,更加恐惧为人父母:要是孩子是同性恋,该怎么办?
姑父端起火架上的白酒一口喝光。圆圆的碗底打着转,像个蹩脚的陀螺。“那你应该——”姑父擦了下嘴角,“趁他还在娘胎,就用脐带把他勒死。”
四
肖石就是在此时探出头来,找我陪他去趟超市,他想买点促消化的果醋。腊月隆冬,鹿角镇的天气极其阴冷,空气吸进肺里,凉得人直打颤。我挽着肖石,把左手插进他米白色短款棉衣的口袋。儿时过冬,肖石的小手执拗地占据我的口袋,如今他长得这么高大,几乎可以拿来冒充理想的男友。可是谁想到呢,他如今成了某个男人的“女友”。
“你是‘受’,对吧?”我脱口而出。
“呀,你怎么晓得!”
“主要看气质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。姐弟间这场谈话与平素一样自然坦诚,面对肖石,不像面对姑妈,我在略感轻松的基础上,假装得更加轻松。
“说真的,老弟,你不会觉得同志是种时髦吧?Gay啊,腐女啊,我知道你们小孩很多都像我们当年追周杰伦一样,追这种标签。”
“我和他们不一样。”肖石说。
“是吗?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?”
“那你呢,姐,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?”
我顿了顿,意会了。我老早就知道,这个弟弟的智商是很高的。
“你这样急着出柜,不担心别人的眼光?我是说,异性恋对同性恋的偏见?”智商和勇气往往难以齐全。
“我有个朋友说,异性恋嘲笑同性恋,就像右撇子嘲笑左撇子一样。我听了很感动。”肖石认真俯瞰着我,“歧视?这么说吧,姐,如果哪天我感觉到你歧视我,哪怕是不自觉的,我都会在心里拉黑你。这算不算我对你的歧视?”
五
男友直接网购了一双帆布鞋当礼物,一路上肖石嗔怪他明显不够用心。
他是公共管理学院的老师,教社会学,肖石去旁听时认识的。他比肖石大七岁,和肖石长得很像,肖石说——简直双胞胎。肖石第一次见他就发现,他们用同一品牌的同一款眼镜,磨砂黑,细方框。“和你同龄,是个猫奴”,肖石补充。
“我很喜欢他。昨天,就是我们刚好在一起一百天。我做了把勺子给他,蛇纹木的,勺肚上刻着我的名字。这样他每天喝汤吃饭都得舔我。”
“你真恶心。”我笑了。
超市到了。肖石拨开软玻璃门帘,示意我先进。室内的空调打得很足,有很多推着空购物车转悠、来蹭蹭空调散散步的年轻人。我茫然地打量他们,发现自己能叫上名字的,没有几个了。离家久了,生活在这里的人,越来越多的是我不曾打过照面的新面孔。
肖石要的果醋在离收银台不远处的货架上。他半蹲着,身后传来一个声音。
“肖石?你回来了?”
肖石弹起身,动作幅度大得像是受到了惊吓。我有点无语,转身便看见一个黑炭似的高个男孩,腼腆笑着,在乳饮品区和我们对视。他身边站着一个孕妇,懒散地套着粉色睡衣,脸色韭黄,鼻翼上有褐色的蝴蝶斑。两人都稚气未脱,为人父母,显得过于年轻。
男孩走近了些:“你几时回来的?”
肖石嘴角微微抽搐,右手大拇指神经质地把瓶口的包装纸刮得“呲呲”响。他忘了回答男孩的问题,瞥了眼孕妇的肚子:“你倒是速度蛮快。”
男孩开起了玩笑:“镇上单身汉越来越多了。我爸说,送我读这个专科,就图骗个妹子回来。”
“你倒是很争气。”肖石语气冷淡。
男孩像是没听见,他一边招呼孕妇过来,一边向她介绍:肖石是他高中时最好的兄弟。
她站着没动,右手撑着后腰,勉强笑了一下。看得出怀孕让她很累。男孩还想说什么,她撒起娇催促他回去。
回家路上,尽管肖石一言不发,但我能感觉他情绪又变得很差。
肖石说:“我根本不想再见他,李琦,刚刚碰到的,我初恋。”那声音像是被什么利器截断了,听上去一截一截的。
“去成都头两个月,我想他想得快疯,试图做些疯狂的事,去忘掉他。你看过《乌云背后的幸福线》吗?电影里的女主角——大表姐詹妮弗·劳伦斯演的,女主角在丈夫死后,非常抑郁,把办公室里的11个同事睡了个遍。你可能不会理解。我心里有块阴暗,极端痛苦。”
我问肖石:“你之前经常约炮吗?”
“绝大多数时候,我过得正常,平静。但也会做一些特别激烈的举动。”肖石这个双鱼座少年,语气有些像天秤座大叔了。他说起曾经在下暴雨的半夜骑着山地车到处乱撞,几乎把成都的飘场翻了个遍,只希望能被随便一个男人带回家。运气最不好的一次,他在同性交友APP上约了个男的去开房,两人刚洗完澡,一个女人冲了进来,说是男人的老婆。被敲诈一千块后,他才了解到,原来还有一种夫妻合伙的发财门路叫“敲竹杠”。
肖石尴尬地笑着说,被骗后,他特别想找个男人发展稳定的感情。如愿后,他把Blued、Zank、Gaypark等几个社交APP都卸载了。
他喜欢现在的男友。男友和前任在一起八年,从本科到博士毕业,而前任迫于外界压力,一直想和拉拉形婚。他觉得关系网撒得太复杂,每年还得配合女方回去过年,配合当爹,就分手了。
“你看得出来吧?他算是我们圈内非常洁身自好的那一款。别的都好,就是生活上比较抠。送礼物都是电动牙刷、煮蛋器、长白山蜂蜜什么的。我单身时会去时装秀看男模,跟他一起后就抱着电脑舔屏了。
“他也是‘受’,我本来不想考虑的。但那阵子实在太痛苦了,我急于摆脱上一段感情,所以你看,”肖石恢复了他镇静迷人的微笑,“他的机遇来得很好。”
“难怪你要转专业,学社会学。”
几乎同一时刻,我顿悟了半年前,肖石为什么兀自抵制家人留在省内的压力,又以过于优异的分数,填了一所地处西南的大学。他应该不单是想去一个同样嗜辣的城市。他应该提前做过功课:成都作为“中国Gay都”,环境相对宽容,便于更自由地结识同类。
看来肖石是懂得为自己考虑的。
他说:“转专业不是为了他,是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自己。我还在此找到了自己的志趣,将来会沿着‘社会学研究’这条路走下去。一个学心理的朋友还说,我已经非常难得地建立了自我认同。这就避免了很多纠结、危险,不会像很多gay、les那样走极端,自残自杀什么的。”
肖石的话让我暗中松了口气。在外飘荡多年,尤其在股市成败交加的经历,让我深知一个人的命运能被他自己掌控的部分,实在太有限了。年少的人如果不尽早明白这一点,就无法从容地活下去。
六
“其实有好几次,我都想和你说说那个事,可你每次回鹿角镇,都来去匆匆。”肖石洗完澡出来,房门关紧。
我盘腿坐在床头,张望着他。
“爱上直男是最痛苦的。直男就像那种薄薄的不锈钢扁条,你费力把他掰弯了,稍一松手,他立马给你弹回去,比原先还直。”他又想起了李琦。
“念高二时,我们是室友,两人间。有天李琦和我说,他约了表白成功的女生来宿舍坐坐,让我晚自习把宿舍让给他。我答应了,一个人在外面瞎逛到半夜才回去。一开门就发觉宿舍里烟味呛人,黑魆魆的,李琦一个人坐在床上。见我进去,他把烟头掐灭,非常懊恼地说,鸡巴硬了一天,叶子却放他鸽子了。他松了松皮带,一下一下拍打裤头,说,每次都是自己打飞机,好没意思啊。我提出帮他,他没有拒绝。我们在床上嬉戏了一整夜,后来,李琦再也没去找过叶子。叶子反过来求他,他告诉人家,那天他被伤透了,绝望了。
“不过,等激情过后,我开始发现,李琦越来越沉闷、暴躁。他无法接受自己是gay。有次去长沙玩,心情好,在坡子街一个僻静转角,我忍不住牵他。有辆摩托车驶过,他吓得赶紧甩了我的手,人跳开好几米远。我印象特别深。这样不愉快的事累积多了,就大闹,我说话刻薄,他就吼,还对自己动拳脚。有次他闷头往墙上撞,头破血流,我带他去缝了七针。
“再后来,感觉就全变了。不过,你瞧,他现在看上去很幸福,安详得不像他。”
我问肖石:“最初,你又是被谁掰弯的呢?”
他始终盯着手机屏幕,仿佛整个除夕夜烟花四起的鹿角镇,只有他手中这道光,最好看了。
“老天爷。”他随口说道,然后是沉默。
......
“我以前觉得是那个人。后来又想,不一定是他掰弯的,我本来就是弯的。”
“等等,哪个?”
“小叔叔。”
我内心一紧,吓一大跳。
“三四岁的时候,有两次吧。具体细节也记不清了。只记得我躺在他家床上,床上打翻了一盒西瓜泡泡糖,绿的黄的红的小西瓜,到处都是。他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时候,墙上贴着的明星一直看着我笑。他好像在笑话这件事,笑话我,我只好把眼睛闭上。一睁开眼,又看见他对我笑。好像是郭富城吧,留着那种三七分的蘑菇头。”
肖石的语气不起波澜,像在讲述一件寻常事。我突然想起电影《聚焦》里那个同性恋胖子,他哭哭啼啼,和《波士顿环球报》的女记者说,他恨死了童年时性侵他的神父,导致他如今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,喜欢男人什么的。
“你恨他吧?”我说,“小叔叔。”
我问肖石,感到心里越来越压抑。我埋怨这个二十平米的房间布局很差,床、衣柜、书桌、乐器堆得太满,让人透不过气。
“刚开始恨,我是说,进入青春期那会儿,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,怕受排斥。我和李琦说过。有次我们吵架,他急吼吼的,让我别再提那个事了,他说,‘如果他真的亲你那里了,那又怎样?多大的事儿?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?很多人都不能避免那些,因为长大成人的过程那么漫长,随便一天都可能发生闪失。’李琦当时得了肺炎,咳个不停,我恨不得马上给他烧纸钱。
“现在我不恨了,只是我也不喜欢他。我觉得李琦说得对。他并没有伤害我的身体,我的下半身完整健康得不得了。有一次,我情绪特别抑郁,居然饶有兴趣地回想起那件事——我说过我心里有非常阴暗的一块吧?姐,你也有,大家都有,只是你们不说。就像gay和les很多,出柜的很少,所以数量上占优势的异性恋会把同性恋当异类。
“至于小叔叔,我一直在调整对他的态度。我有给他养老送终的打算。不过面对他,常有另一个很有破坏性的‘我’分裂出来,和努力变好的‘我’博弈。如果我不小心控制,看见他会让我变得烦躁或失落。其实,说到底他也是可怜人,一辈子活得跟洞里的老鼠似的。”
我一直默默在心里搜寻解除他困境的方法。
“你有接触过女人吗?有可能是双性恋吗?”我没说出口的意思是,“双性恋”似乎就意味着他为自己的未来储备了一条退路。我没他那么年轻气盛,也没那么乐观,我想,个人的意志和时代的洪流总是很难对抗的。
“没有接触过。不太可能。”肖石回答道。
过了许久,似乎是为了反过来安慰我,他的目光变得温柔,微笑着说:
“等我老了,气焰弱了,身体差了,也许会喜欢女人身上那种软绵绵的爱情吧。女人很幸福,因为她们好满足。不是说么,钱和权力是女人最好的春药,这二者可比‘爱’容易太多了。情感浓度不够,理解交流不多,性能力不行,她仿佛都可以通过物质弥补,通过物质获得高潮——多么单纯,姐,我真羡慕你们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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